人物||这世上真的有雌雄同体的人么？有，她叫茅威涛

　　原标题:人物||这世上真的有雌雄同体的人么？有，她叫茅威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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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国平说：最优秀的人都是雌雄同体。

　　李银河也说过类似的话，伟大的灵魂都雌雄同体。

　　但雌雄同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这世上真的有雌雄同体的人么？

　　这是一直萦绕在心里的一个问题，书里有，电视剧里有，生活里有没有呢？

　　直到我见到茅威涛。

　　8月25日傍晚，我在“越剧小镇剡溪古韵朗诵会”的后台乱窜，问工作人员茅老师的化妆间在哪里，小姐姐们脸上带着又见到一个粉丝见怪不怪的神情说，你看到门口最多人围着的那间就是了……

　　一扭头，就看到正准备上台彩排的茅威涛迎面走来。

　　一群人簇拥着她，她穿一件白色中式立领衬，一条牛仔裤，一双黑白巴黎世家的厚底鞋，背挺得直直的，走路带风，白衫飘飘，自有一种潇洒。一张鹅蛋脸，扎了一个高髻，隔得近，看得到头发是天然卷，眼睛狭长，往上挑。

　　她身上并没有明确的男人或者女人的气息，也没有年龄感，只觉得这人十分英气，看人的时候，眼里精光四射，让人忍不住就有点瑟缩。

　　“角儿就是角儿啊，果然是有威仪的……”我私下和我的编剧朋友冯洁嘀咕，她告诉我，“那叫“范儿”，用老戏班的话来讲，如果祖师爷赏饭吃，天生是角儿，腰里是别着秤坨的。”

　　台上的茅威涛果然是有范儿的，一上场，就有一种HOLD住全场的魅力。

　　她从艺四十年，“演了一辈子男人”，越剧第一小生的名头不是白落的，哪怕这是她动过大手术后的第一次登场，哪怕只是十分钟不到的颂唱，她也能将情绪灌注其中，让观众在她的声音里辗转起伏。

　　别人都是西服短装，独她那天一袭素白长衫，古琴铮琮里，她用嵊州方言吟诵了宋朝诗人陆游的三首诗：《冬日》、《闲游》、《夜坐忆剡溪》，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最后一句诗“名山如高人，岂可久不见”。

　　▲从东晋到明清，剡溪吸引400多位文人墨客写下1000余首咏剡诗作， 越剧小镇举办的“剡溪古韵朗诵会”由知名导演郭小男挂帅，邀请濮存昕、陈铎、童自荣、张凯丽、李法曾、赵敏芬等国家级朗诵、表演艺术家，演绎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优美诗篇，而茅威涛的演出更是别具一格，以方言吟诵，结束时全场叫好声不断，到哪里都有忠心粉丝追随捧场，这就是角儿的魅力。

　　是啊，名山如高人，岂可久不见，但与见名山相比，见高人其实收获更多。

　　见到茅威涛你就见识到了所谓雌雄同体能在一个女人身上自洽到何等程度。

　　她的成就不用多说，从八十年代红到如今唱到如今，三届梅花奖得主，非遗传承人，还是越剧界着名的改革派。

　　▲70年代末，还是桐乡县越剧团普通演员的茅威涛，因到上海演出《卖油郎独占花魁女》，被越剧尹派创始人尹桂芳赏识，成了尹派第三代弟子。

　　▲80年代，一出《五女拜寿》让茅威涛崭露头角，虽然她戏份不多，但演绎得非常精彩，她也因此和何赛飞成了越剧“五朵金花”中的两朵。至今，茅威涛在《五女拜寿》中的尹式唱腔还是票友们的必选唱段。

　　▲越剧“五朵金花”：何英，何赛飞，茅威涛，董柯娣，方雪雯，大部分人改行的改行，出国的出国，只有董柯娣和茅威涛一直留在团里。

　　▲演过陆游、张生、荆轲等一系列倜傥小生，茅威涛这些年主要寻求越剧“创新”。她的《二泉映月》尤其让人耳目一新，台上一个人凭着唱腔和做派，创造了阿炳这个一生凄苦、生活放纵的角色。结尾处茅威涛独自一人迎着风拉出《二泉映月》，如仙似魔。

　　▲改编自德国着名戏剧家贝尔托特·布莱希特的《江南好人》，是茅威涛又一次与先生郭小男合作的新概念越剧，大胆地引入了爵士乐、街舞、RAP等现代元素；茅威涛一人分饰男女两角，并且首次饰演花旦，还尝试进行哲学或人生的思辨，此剧引发许多争议，但无可置疑的是，在创新和改革的路上，茅威涛一直是先锋派。

　　▲2001年茅威涛扮演了央视版《笑傲江湖》里的东方不败，当年颇为轰动，与林青霞的东方不败各有千秋，她演出了东方不败的霸气，以及在两个性别之间游移的暧昧不清，让人十分过瘾，而她本人也如这个名字一样，在中国急剧变化的改革开放三十年里从未退场，一直活在风口浪尖。

　　对于她自己的定位，她最常使用的一个形容是“守着老宅子的长女。”

　　越剧确实是一座老宅子，曾经辉煌的老宅子，新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就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周恩来总理向外国友人介绍这就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越剧《红楼梦》拍成电影之后风靡全中国，林妹妹的扮演者王文娟嫁给了大名鼎鼎的巨星孙道临也是当年的一时佳话。

　　文革前，除了新疆、内蒙和西藏，其它省份都有越剧团，八十年代更有“小百花”初现江湖，因缘际会成就了茅威涛、陶慧敏、何赛飞一众明星。

　　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影视和网络蓬勃发展，剧团都开始卖不出去戏票，老的观众在消退，新的观众不进来，消亡的危机感一直环绕在每一个越剧从业者的心头。

　　这种焦虑，当主角的人想必体会得更深，尤其在网络化的今天，这种农耕时代的戏剧如何才能保留甚至发展，真是考验。

　　大家都明白的一个事实是，越剧想要活下去，想要留住观众，创新是唯一的路。

　　▲“小百花”去日本演出时，日媒体把“小百花”称为中国的宝塚，日本宝塚歌剧团是日本最有名的表演团体，以全女班的形式表演各种歌舞剧，365天演出，常年不断，宝塚的演员都经过严格的训练，盛产影视明星，而该团的男役，也就是女小生多会是日本女性们疯狂追逐的对象，这给了茅威涛很大的震动。2018年，她正式辞去了“小百花”团长的职务，就任百越文创的董事长，背后的大股东是阿里、绿城，而旗下的浙江小百花艺术中心则历经十年而建成，由台北101的设计师李祖原设计，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蝴蝶”，这里将建成类似宝塚剧场的越剧长驻基地，成为游客来杭州的必看项目，里面也有各种文化活动与培训机构。

　　大部分女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无非结婚生子顺带手上点班，而茅威涛的这三十年，一个人做了五六个人的事，不但唱成了越剧名角，还当过主持人，拍了四五部电影，半生都在为越剧的兴亡起伏奔波，去年还做起了董事长，与此同时，顺带还结了婚，生了女儿，好像什么也没耽误，里里外外一把手。

　　在外面，茅威涛是独当一面的一方大佬，她好学，精进，看人准，有度量，喜欢强的人，喜欢一切能滋养她的东西。

　　和老公郭小男的结缘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

　　1994年，已是越剧界响当当人物的她办了个人专场，演尽十大风流小生，个个都夸，只有郭晓男说了重话“你演了近十个人物，而我却只看到一个角色。其余的均可称之为‘美的复制’。”

　　这种听起来颇为扫兴的话，她偏偏听得进去，居然就此开始了与郭小男的全面合作。

　　▲1992年，越剧《西厢记》首演，茅威涛出演风流倜傥的张生

　　凭着这一股子求新求好的劲儿，茅威涛成了越剧界的一方人物，这么多年矗立不倒。“茅威涛特别聪明，特别稳，绝对不会说错话，她如果不唱戏，做什么都能成……”，与她认识了三十年的老友这么夸她，“再说，人家见过世面，那是大世面。”

　　经常出国是见世面，一口气连续当了二十五年的人大代表也是见世面，“二十五年人大对我来说就是参加二十五次研修班”，她私下和朋友说。艺术家多半清高，不务世事，而她却稳稳地当了二十几年“小百花”的揸FIT人。

　　在交朋友这件事上，她有她的天赋，和马云、宋卫平聊着聊着，就聊成了百越文创，开会的时候，茅威涛出去一会儿的功夫，两位大佬一致推举她做董事长，因为信任她的能量——“特别能干！”她的朋友王恺说，“很少见到的那种特别‘大’的女人。”

　　大，当然指她气场大。

　　气场大多半源于职业，因为演小生，她爱研究男性角色，学习男人的动作，行为，思考方式，也顺便习得男性身上最宝贵的一样品质，那就是"承担"。

　　所谓大气也由此而来，能承担是一，能容忍是二，这是一般女人身上少的品质。

　　可以说，茅威涛确实在外面创下了一番事业，可是在家里，人家也照样是总管一切的大总管。

　　她说这来自外婆与母亲的言传身教，江浙一带的传统，“女人是一个家里的主心骨”。

　　老公郭小男是着名的戏剧导演，曾为她导过不少戏，世人都以为走的是男弱女强的路线，哪里知道女强男也强，郭导也有他的心怀远大。

　　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家里是不怎么会管的，“我女儿小学、初中郭导没操过心，他总对女儿说你妈能干”，茅威涛苦笑着说。

　　台上她是主角，他是导演，团里她是团长，他是外聘导演，排戏的时候两个人经常吵得不可交，团里的人见过他们互相扔东西，对吼。

　　尽管纷争不断，戏还是一部一部的出，一会剃光头，一会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布莱希特，一会儿莎士比亚，争议骂声也一个一个的来，有痴心的观众守在门口骂茅威涛，更骂郭小男，“你怎么能把茅毛搞成这样”……

　　但路就是这样走了下来。

　　茅威涛在老公的作品研讨会上，还是当众表白“没有郭小男，就没有茅威涛”。好在老公也领情，接的下一句是“谢谢老婆栽培”。

　　这一问一答，是二十年婚姻的磨砺，也是凡俗夫妻心性的修行，因为有相同的理想和目标，所以一切皆可原谅，郭小男总结：“一定是两个很强势的艺术灵魂的碰撞才能出好东西。”

　　在中国的家庭里，妻子永远是付出较多的那一方，又要顾家里，又要顾外面，事业家庭孩子还有业务精进，茅威涛的大病大概就因此而来，按医生的说法，甲状腺多半是因为压力与焦虑。

　　我的朋友生物学博士HARPS说她很惊叹于传统中国妇女那强大到可怕的力量，说不清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仿佛不用休息，永远在干活，而且完全用于给别人更好的生活……

　　其实很简单，因为女人一直是这样被要求的，一直是这样的过来的……杨丽萍的舞蹈里描写了中国大部分女人的处境。

　　▲这是一段云南民歌，千百年来，传统的中国社会就依赖万万千千的女性以透支身体为代价辛勤工作维持着家庭细胞的运作，如果再加上工作，真是蜡烛两头烧……

　　我问她，下辈子还愿意当女人么？

　　沉思半响：

　　“其实下辈子很想做男人。一个是没试过，另外我觉得男人可能可以活得爽快一些，不用肩负那么多家庭的负担……

　　希望下辈子可以做一个女人心中最理想的那种男人吧，把这一辈子演过的所有小生的优点都放在我身上，又会撩妹又很钟情又有担当又潇洒又才情横溢，像来自星星的你，四百年只爱一个人，哈哈哈……”

　　怎么说呢？六零后女性，总归是传统的人，心里再倔强，想做一个成事的女人，身段柔软似乎仍然是她们最下意识的选择。

　　所以上台是男人，下台就必须是女人，所以在那天的朗诵会结束的庆功宴上，当她换下白色长衫，换了一件俏皮的蓝白相间的短褂子配蓝色阔腿裤之后，我就马上看到了潇洒的公子哥儿变成了导演的贤惠媳妇。

　　▲茅威涛爱交朋友，热络、豪爽，爱讲段子，而且绘声绘色，以至于金星隔段时间不见，就想起她想找她来吃饭讲段子，她又念旧，濮存昕和她同一年得白玉兰，还把她错认为是马兰，友谊也保持到现在，当年濮存昕演李白，问她袖子那么长老往下掉怎么办，她告诉他戏曲里的小生是用大拇指顶着的，濮哥从善如流，果然演的时候总拿大拇指顶着，这也算是戏曲与话剧之间的相互借力。

　　作为女主人，她要招呼来参加朗诵会的嘉宾和幕后团队，张罗布酒，替老公来往应酬，在三桌之间穿梭着，呼朋唤友，谈笑风生，当着朋友们的面，她叫他郭导，他叫她茅老师。

　　“我的粉丝开始都不接受，她们接受不了我会结婚，更接受不了我还会生孩子，但是慢慢地他们觉得妞妞那么可爱，他们也慢慢地喜欢上了我女儿，同样也会爱我的女儿，他们甚至送礼物都送给我女儿，不送给我。”

　　▲茅威涛39岁才生下女儿，只要不工作，时间一定是给女儿的，但陪伴的时间还是少，有一次女儿问她爱越剧还是爱她，她说妈妈当然爱你多一些……

　　这就是女小生特别尴尬的地方，戏迷是把她当男人一样爱着，希望她维持单身，茅威涛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关节，可是她毅然还是结婚生子，她不愿意被外界裹挟，哪怕是带着爱的。

　　“所有爱我的女性都有一个特点，她们过于理想化，她们很多都经历过情感的坎坷，她们把理想当中的男人投射到我身上。

　　等于说一个女性期盼所有的男性的美德，都在一个女小生身上集大成了，这是一种美好的幻想，是生活里不可能出现的。”

　　那怎么办呢？

　　“我鼓励她们去恋爱，去进入真正的生活。”

　　最典型的例子是她的前助理小吕，原来是她的粉丝，后来经她牵线搭桥，嫁人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对于这阴差阳错的复杂感情，茅威涛看得透透的：

　　“迷恋我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有你自己真正的生活。”

　　此时的她脸上的表情又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特别神智清明的男人。

　　这就是茅威涛的特别之处，她不是非男非女，她的境界是当她想是男人的时候非常男人，当她想是女人的就非常女人。

　　她走路大步流星，为人豪爽大度，酒桌上没有她就热闹不起来，但她又爱美，念旧，享受别人叫她茅毛时的爱宠，喜欢韩国男明星，把苏志燮当屏保。

　　▲能把苏志燮当屏保的女人，大概内心里都住着一个小女孩吧。

　　▲这是她的朋友随手拍下的一个小视频，钱江晚报的记者马黎写道：“小百花”剧团要从原址搬走，交完钥匙，茅威涛走到已经停电停水的剧场，在黑暗中，她忽然张开手臂，连续做了好几个“串翻身”，然后又招牌式地笑了一阵：“我基本功是不是还可以。”黑暗中起舞的茅威涛有一种纯粹又哀伤的美，这时的她，感性得一塌糊涂。

　　理性与感性在她身上确实非常融洽地自处了，到达了自由境界，这种自由让她变得十分迷人。

　　当过官，得过病，如今辞去了团长的她，生活似乎是可以再慢下来一点了。

　　所以，有时间，会跟女儿一起做手工。

　　还会伺弄家里的小园子，所有人知道她种得一手好菜。

　　“无论世界怎么变，至少我们还有一小块地方可以自娱自乐。”

　　她轻轻跟我说。

　　老公郭小男最近在越剧发源地做了一个美好的戏剧小镇，她自然就成了小镇永久的代言人，看着视频里她悠然自得的状态，真的很想做她的邻居。

　　▲依托 “万年文化小黄山，千年剡溪唐诗路，百年越剧诞生处”的人文积淀，越剧小镇是以戏剧和山水为核心的文旅小镇，小镇可游可住，以剧场、大师工坊、艺术教育、影视娱乐基地和工匠艺术村落等为版块，吸引全球艺术家到此聚集，享受旅游“吃住行游购娱”的乐趣。

　　▲这是黄小姐央请茅威涛（小名茅毛）为“蓝小姐和黄小姐”的读者手抄的一首陆游的诗，结尾两句尤佳：人生得自在，更老未为迟……

　　嗯，此生或许不能雌雄同体，但我们有幸可以看到了雌雄同体的人。

　　殊路同归，到最后，无论是谁，每一个生命体想要的不过也就两个字：自在。

　　愿茅毛得自在。

　　愿我们每个人都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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