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聊就像生活的榨汁机

　　在戛纳小城的海边，韩国女神金敏喜遇上了法国缪斯于佩尔。

　　“你真的很美，你知道吗”，“哦，谢谢，你也很美。”(Youre so pretty! -Thank you，but youre beautiful, too!)

　　有人说，这段是“雅思口语考场互吹实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片子80%的戏份都是韩国人和法国人用英语这样尬聊。

　　?[克莱尔的相机]，金敏喜和于佩尔

　　[克莱尔的相机]，就像洪尚秀以往的片子一样，角色们偶然间相遇、吃吃晚饭、喝喝烧酒，再散个小步，就是一部电影全部了。

　　这部[克莱尔的相机]，洪尚秀只拍了9天，散漫随性，尤其尬聊日常，可谓登峰造极。

　　在戛纳的一家咖啡馆里，结识起源于一句“你来自哪儿呢”，克莱尔和来自韩国的导演攀谈起来。

　　这是[克莱尔的相机]里，让我着实印象深刻的一段。

　　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哦都是艺术家，觉得彼此投缘后，导演顺势坐到了克莱尔位置旁边。

　　?[克莱尔的相机]，韩国导演和克莱尔的相遇

　　互问了名字，礼貌性“很高兴认识你”之后，接下来面临的是长时间的空气凝结。

　　互望、微笑、点头、无话——

　　两人开始眼神游离，导演局促地扭头望了望远处掩饰尴尬，回过头仍旧无言。

　　?装作望向远方

　　?一个找咖啡，一个匆忙找包

　　导演终于伸出手去端桌上的咖啡，克莱尔匆忙低头寻找自己的手包，45秒静默过后，两人有了下一句对话：

　　Whats your name again？

　　啧，人跟人初识的这点尴尬，真是让洪尚秀拍透了。

　　[这时对那时错]里的导演男主和金敏喜的相遇，也是如此。

　　两人分坐寺庙里的一角，男人对着正在喝牛奶的金敏喜问到：“好喝吗”、“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这时对那时错]里，两人的相遇

　　稍微说上两句话，男人就赶紧找机会凑过去坐在了旁边，前嘴里还在聊画画，后嘴里就突然脱口而出了一句“真好看”。

　　金敏喜猛然抬头看向导演又微微低头笑，手攥着被指出沾有颜料的衣服一角，笑容里难掩着一丝尴尬。

　　?[这时对那时错]，“被评估”是产生尴尬感的来源之一

　　初识的陌生人之间，当然很容易是尴尬的高频期，两人各有心思的初识里，常常一面有着一定程度的谨慎和防备。

　　另一面，又往往是幽微的吸引、试探和羞怯。

　　而洪尚秀除了喜欢展现这种初识的尴尬，另外一个就是酒桌上稍稍喝红了脸后的窘境。

　　绿瓶子的韩国烧酒，几乎几十年如一日地出现在洪尚秀的镜头里，为男、女主角们的心境作了陪衬。

　　[这时对那时错]里，初识的两人就去喝酒了，男人一边说着我不会醉，一边就喝红了脸。

　　?[这时对那时错]，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很尬

　　口中吐出的是“你真美啊”、“想跟你结婚”，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这般唐突的话语，让人难分其中真情还是假意。

　　[之后]里，男人和情人的一顿酒后，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女人爱他受囿于他的卑鄙，男人尴尬地自我辩解一番又无话可说。

　　?[之后]，饭桌上的微妙氛围

　　[克莱尔的相机]里，就更是宣称“我人生中95％的错事都是因为酒精”。

　　因为酒后乱事，产生的一整部电影、几个男女间的尴尬境遇，酒后和情人摊牌、微醺间数落女人穿热裤的段落，都各个让人想钻到地缝去。

　　?[克莱尔的相机]，酒桌上的摊牌

　　酒与酒席间，总能给人提供一个情绪出口，此间话语真真假假、情绪起起落落，各种微妙的情感窘境也就层出不穷。

　　洪尚秀所有电影里的尴尬窘境，已然成为熟悉他的影迷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个洪氏特色。

　　毕竟，不是所有喜欢拍饮食男女们吃饭、聊天、散步的导演们都喜欢拍出这种真实的尴尬来。

　　都说洪尚秀是“韩国的侯麦”，侯麦的角色们，自然也喜欢夸夸其谈，他们能从康德一路聊到晚饭吃什么。

　　他们也常常偶然相遇，就像是[夏天的故事]里一般，心有红玫瑰，身边还要偶遇白玫瑰甚或第三个薰衣草。

　　?[夏天的故事]剧照

　　但在侯麦的镜头下，从来无关尴尬，有时候更多是羞涩，是稚嫩。

　　同样的故事，如果到了洪尚秀手里，就变得完全不一样，可以说，这种尴尬感绝对是他自己独特却也刻意的追求。

　　他的电影要依赖大量的角色对白，而他的对白其实写得并不复杂。

　　像是[克莱尔的相机]里，全程简单的英语对白既是异国人角色设置的需要，也常常成为他们给人尬聊观感的来源。

　　洪尚秀在访谈中曾经说过，他写的台词看似随意，其实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而里面又有着很多微妙的情感表达。

　　比如之前提到的[这时对那时错]里面，男人随口而出的“想结婚”，或是[之后]里，男人夸人的一句“你的手真好看”。

　　?[之后]，“你的手真好看”

　　看似随意，但背后的调情意味不言自明。

　　而且，洪尚秀很懂得，怎样通过时间的留白去制造尴尬。

　　理查德·林克莱特经典的[爱在黎明破晓前]也是陌生男女的相遇，边漫步在街头边聊天的故事。

　　但是你很难在其中看到一丝陌生人的尴尬氛围，反而是显得十足轻松又浪漫。

　　?[爱在黎明破晓前]里的初遇是被浪漫化了的

　　包括在侯麦、伍迪·艾伦或是其他爱情喜剧的片子里，陌生人间的相遇其实很多都是被浪漫化了的情境。

　　但洪尚秀不同，说话之间的停顿、思索，找不到话题时想聊却无以为继的真实，他都会通过短暂的留白实现出来。

　　没有音乐，没有顺畅的对白，没有粉饰，没有转移，整个人和时间就停顿和尬在那里。

　　除了台词和留白，洪尚秀可谓轻车熟路的制造尴尬本领，其实还来自于他偏好的摄影风格。

　　把镜头就架在那里，常常是在人物侧面，以一种近乎旁观者的身份，静静地观察着他们的言谈。

　　?常常是这样从侧面观察的固定镜头

　　当某个特定时刻，一个标志性的推拉镜头出现，将某个细节放大，它也就常常意味着是尴尬来源。

　　[之后]里，酒后的男人和情人在饭桌上争吵起来，男人一气之下说要给家里打电话坦白。

　　此刻，快速的推镜头出现，将男人手里的手机放大。

　　?[之后]，被推拉镜头放大的手机

　　然后，他就只是那样攥着手机，嘴上说着要打，却完全没有行动的意思。

　　男人那点虚伪冷漠、假意惺惺，已经在这种尴尬的小细节里展现地淋漓尽致了。

　　更别说，他常常在角色的表情有着细微变化时，突然用推镜头来展现表情特写了。

　　简直是大型面部尴尬展。

　　洪尚秀的尴尬里，是有着一种世俗生活的人与人间的小趣味在的。

　　不是像鲁本的[方形]里的那种尴尬，鲁本展现精英阶层在“政治正确”的禁囿下，人处境的尴尬，非常犀利和尖锐。

　　?[方形]里的尴尬窘境来的非常尖锐

　　对于一些本就精英阶层的观众来说，其实观感是相当不友好的，很可能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但洪尚秀的就不会。

　　他也展现人(尤其是精英男性们)的劣根性和虚伪性，展现他们的懦弱和外强中干，在很多尴尬的境地里让他们显得可笑至极。

　　但他又没有那么强烈和尖锐的批判性，他只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把生活中自己观察、感受到的真实写出来而已。

　　而因为那种强烈的生活气息，游离在坦诚与伪饰边界的暧昧性，反而让他的尬聊显得趣味十足。

　　嘲讽是在暗里的，男男女女们小心翼翼地在欲望与虚荣间权衡，在欢笑和酒桌上不小心露出人性的尾巴。

　　?[海边的女人]中的酒席饭桌

　　这种尴尬体验，本来也是在俗世苟且必不可免的真实，某种意义上甚至是日常掩盖下的某种幽默和诗意。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共情能力很强的观众，几乎也很少会感觉被洪式尴尬冒犯到。

　　观众几乎不会将自己代入到电影中的那种尴尬境地里去，这是因为洪尚秀一开始就将观众隔离出去了。

　　他惯用的推镜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这里有一个摄影机存在，那里是他想被你看到的东西。

　　所以，我们看着他镜头里的那些尬聊，时而哑然失笑，时而哭笑不得，慢慢，尴尬症也就被治愈了吧。